靜姝幽幽地看著七叔中年發福的身形，“七叔的腰傷久治不愈，定是為藏劍山莊鞠躬盡瘁積勞成疾，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此便馬虎不得，還是請盛神針來看看較為穩妥。”

就這麽一收手的功夫，綠萼已經跑出院門沒了影。七叔心虛地避開靜姝的目光，暗暗尋思該如何收場，請了盛長風這事就不能小了，搞不好還會驚動幾位莊主，哪怕自己現在身上真的有傷，以莊主們同靜姝的關系，到時候遭殃的肯定是自己。

七叔沒一會兒背後便被冷汗打濕，靜姝看在眼裏，轉頭吩咐跟自己來的人把渾渾噩噩的七叔扶到一旁，哪知旁人還沒靠近，他忽然兩眼一抹黑，就地倒了下去。

與其說是倒，不如說是躺，靜姝將他放在背後輕撐地面而後迅速松開的手看得仔細，饒是她也忍不住輕輕抽動了嘴角，到底還是給他留了一分薄面，“七叔定是氣力不支，盛神針還未到，快些把人扶到屋裏去躺下吧。”

送走作妖的人，空氣都舒暢了幾分，靜姝仍舊神色淡淡地看著剩下的弟子挨個領著月銀，先前沒露面的弟子相繼結伴出現，其實靜姝每次來弟子堂發月銀的時辰都差不多，有心人一回兩回後便不聽七叔的吆喝早早地出來幹等，當然也有人知道這個卻本著尊禮守矩的想法，沒有違背七叔的意思。

“你！”

這嬌呵有些熟悉，靜姝在腦海裏尋覓了一番，憶起一個不算熟的人來。她擡眼看向穿過人群走來的女子，腰側的革帶隨著疾風揚起，烏眸微瞇，靜姝在女子近旁的時候客氣地傾了傾身，“蓁蓁小姐。”

“你還敢來！”葉蓁蓁一見靜姝那異常沈靜的臉便氣不打一處來，前次靜姝害她在眾人面前出糗，回家之後又被父親拎起來好一通教訓，最後禁足了半個月，哪知剛解禁靜姝就送上門來，這回她定要這女人好看。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靜姝微微一頓，頷了頷首，“我只是按例來發放月銀，照規矩辦事而已。”

“月銀該是七叔發給諸位師兄弟的，怎麽輪到你來過手了？山莊裏的錢庫是你管著的不成！”葉蓁蓁挑著她話裏的錯處，卻不知如果七叔站在這裏定會給她比個大拇指。

這錢庫……還真是她管的。

暗嘆一聲，靜姝揮手示意欲言又止的賬房夥計繼續做事，轉頭耐心地和葉蓁蓁解釋：“蓁蓁小姐，我只是想親自督查月銀發放一事，並無他意。”

葉蓁蓁雖然比靜姝小了八歲，個子卻一點都不小，自幼練武的人身形早早地長開，且比同齡人都要高挑許多，站在靜姝面前視線甚至還能壓她少許，因此頗有幾分氣勢，“我看你所謂的督查其實就是想趁機貪汙大夥的月銀吧？”

心中險些哭笑不得，若她不來，才是真的有人貪墨。靜姝無奈地搖了搖頭，“若是蓁蓁小姐定要這樣認為，那便請蓁蓁小姐在旁仔細看著是否有人短了銀兩。”

“好！本小姐就看著！”葉蓁蓁雙手叉腰，當真在旁瞪著大眼看了起來。

先後有人打岔，靜姝此次遲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把月銀放完，餘下的有些弟子並不莊內，登記了名姓之後或留存記賬或托人轉交。靜姝在名單上看到了葉無心的名字楞了一楞，她明明在莊內見過此人的。

“蓁蓁小姐，月銀放完了，我該走了。”

“等等！”葉蓁蓁一步跨到靜姝面前，“本小姐的話還沒說呢，你這麽急著走幹什麽？莫不是做了什麽壞事心虛吧？”

靜姝客氣地傾了傾身，問道：“既然如此，蓁蓁小姐有何吩咐？”

瞇著一雙鳳眸將靜姝上下看了個仔細，葉蓁蓁也不廢話，解下了腰後的長劍握在手中，“你來和我比一場。”

恬靜的面龐滑過訝然，靜姝詫異地看著面前的鮮衣少女，她沒想到對方會提出這個要求，“蓁蓁小姐說笑了，我並非習武之人。”

“你這話誆別人尚可，本小姐卻是不信。”葉蓁蓁的面色微微露出幾分較真，“莫說我大言不慚，葉家浮萍萬裏的身法我打小就一直勤學苦練，莊內也算佼佼者，可那日我用盡全力卻追你不得。”

靜姝怔了怔，原來葉蓁蓁的身法武學竟是如此麽？

“本小姐脾氣可能差了點，可向武之心卻是真真切切。”葉蓁蓁見她不說話，便當是拆穿了她的謊言，緊跟著說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會武功，那天最後卻使力封住我運氣的法門，你作何解釋？”

該怎麽解釋，靜姝自然不可能道出自己能看見別人身上的真氣流動，可葉蓁蓁這一樣樣細數出來，好似她真的會武功一般，她一時想不到好的理由，“蓁蓁小姐，那只是個巧合。”

“巧合？”銀光一閃，長劍直接出鞘，葉蓁蓁執劍於側，青絲束成的馬尾隨風恣意，真氣湧動之下衣衫獵獵，明眸灼灼地直視著靜姝，“你覺得本小姐是信你的鬼話還是相信自己近十年的苦修！廢話少說，拔劍便是！”

午膳的光景，絕大多數弟子都回到院裏賦閑休憩，葉蓁蓁拔劍邀戰自然是惹得四處的弟子將此處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紛紛議論入耳，靜姝著實無語，“蓁蓁小姐，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當真不會武功。”

“你這女人真是謊話連篇！所有人都知道是你親口答應老莊主要在一年之內習得葉家劍法，若說你不會武功，豈不是在老莊主面前放大話！”葉蓁蓁怒視著避戰不應的靜姝，“葉英哥哥真是看不見了才會喜歡你這種人！”

紅唇倏而抿緊，靜姝沈默了下去，氣氛跌入死寂，良久的良久，低柔的嗓音染上幾分涼薄，一開口，卻是道出了一個數字：“三萬九千八百一十六。”

葉蓁蓁楞住，周圍的人也是一臉莫名，靜姝卻挺直了脊背，烏眸沈沈地看著她，“葉家劍法，我看了三萬九千八百一十六遍。”

眾人心頭微震，只聽得那青衣女子繼續說道：“莊主十四歲出關，到他二十六歲再次閉關，我陪在他身邊十二年五個月零十三天，葉家劍法我看他使了三萬九千八百一十六遍。”

若說藏劍山莊有誰能得見葉英持劍的姿容，那人無疑是落梅居的一員。若說誰看得最多，那人除了靜姝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三萬九千八百一十六，這是個極為驚人的數字，葉英能有如今的成就，不僅僅是因他有天縱之才，更是他勤修苦思參悟出來的。靜姝見過他練劍毫無間歇持續兩個時辰的時候，也見過他不畏風吹日曬終日打坐只為凝練真氣的時候，曾經的葉英真的把劍當做他的全部。

靜姝自己被人怎麽說都可以無所謂，但提到葉英，任何質疑都不許。

“同樣的秀水劍法在莊主手上如怡然之風，有招似無招，無招勝有招，但蓁蓁小姐卻還欠了幾分火候。劍法的精髓不在於形，蓁蓁小姐過於拘泥招式章法，劍勢如虹劍意卻如一潭死水，如此便是再苦練十年，我仍能一眼看出你運氣的缺漏之處。”

葉蓁蓁的花容驟然失色，滿眼呆呆地看著靜姝，人群中更是靜得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青衣女子眸色深深地看了眼怔楞的少女，心裏忽然對這樣的場景湧出無數倦怠，她不想再待下去，連作別的客套也不想多說。微風托起她轉身揚起的如瀑青絲，纖細的背影有幾分凸顯的風骨，柔弱卻不軟弱，像極了什麽。

像極了當年眾目睽睽之下面對葉孟秋的責難沈默抱劍離開的少年葉英。不解釋，不反駁，是非曲折自有明斷，咄咄逼人者，不過貽笑大方爾。

“散了吧。”人群中有人低嘆，葉英付出常人百倍千倍的努力換來藏劍的繁榮，身為弟子，他們不該質疑莊主的眼光。

靜姝走出弟子堂的時候異常沈默，身後跟著的賬房夥計想安慰她，卻見她擺了擺手，她忽然很想回落梅居，想回到葉英身邊，“你們辛苦了，先回去用午膳吧。”

幾個夥計相互看看，恭敬地和靜姝告了禮，臨走前不忘勸慰她別把今天發生的事放在心上，靜姝客氣地謝過。等旁人離開後，腳步才緩緩朝著熟悉的院落走，沒走幾步，迎頭靠近的氣息令她心神恍惚。纖細的身形滯了滯，隨後邁出的步子漸漸加快，最後竟是小跑著撲進來人懷裏。

繁覆的袖袍攏住依偎的人兒，如雪的華發隨著俯首抵額的動作微微垂落，男子溫潤的嗓音將她無形包裹，“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葉英是被綠萼叫出來的，小丫頭哪裏看不出七叔那老不尊的作派，讓盛長風來白跑一趟有什麽用，她壯著膽子直接回落梅居稟告了葉英，一路上更是倒豆子似的把這些年七叔明裏暗裏給靜姝找的茬全倒出來，就指著大莊主能把七叔收拾了，沒成想他們在路上便撞見往回走的靜姝，看樣子月銀已經發完了。

綠萼原本跟在葉英身後，見靜姝忽然一陣風似的撲進葉英懷裏，撓了撓頭，半晌才想起來秦嬤嬤再三跟她告誡的回避，小小的身子一轉便背了過去。

濃睫輕顫，烏眸中映出男子關切的面容，他疼她疼到了骨子裏，默許她所有撒嬌和小脾氣，願意在任何時候做她的依靠。這麽好的一個人，她大抵是中毒了罷，中了他溫柔的毒，才會為他義無反顧，才會在心思疲憊之際想到要回他身邊。

一如還巢的倦鳥。

葉英聽到一聲低笑，俊眉微蹙，摟了摟懷裏的女子，“靜姝？”

“好累，走不動。”

男子略一遲疑，屈膝將她抱了起來，又聽得她說了一餓字，腳步便不再猶豫地沿著來時的路折了回去，“給秦嬤嬤傳話說，靜姝的膳盒不必收拾了。”

作者有話要說：  39816是我瞎編的otz，可能多了吧【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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